很小的时候,母亲就告诉我,乡下的年,是极为隆重的。我应着,却一直不知是怎生个隆重,便一直想一看究竟。这个年,我总算是遂了愿。
腊月二十八。我拖着硕大的行李箱驰骋在田埂上。那夕阳的光,像金子一样,一粒一粒地撒在我肩上。隔着好几块田,眼尖的外祖母便看见了我们,忙招呼起来——嘿,回来过年了嗦。她那粗实浑厚的嗓音萦绕在半空中,似要开出一朵红窗花来。我亦扯着嗓吼着,却仍不及外祖母的一半响亮。外祖母便站了起来,向我们这边跑着。她穿了一身橘黄色的衣,像一团,燃烧的橘色火焰,在我的眼眸里跳动着。外祖母家养的两条大狗也跟着跑,汪汪地叫着,听起来是那么喜庆。狗都知道要过年了,都开心呢,我说着。只听见母亲轻轻嗯了一声,像是,婴儿的梦呓。
腊月二十九。天亮得晃人眼,像涂抹上了一层白色的丙烯颜料,不住地反着光。我揉着眼,走到院坝里。外祖母早就起来了,坐着一把四脚的小方凳,正忙活着,确切点儿说,是为年忙活着。外祖母细细地翻看着老黄历,见我来了,便指着它对我说,这可是好多年以前的老家伙了,脸上露出点儿骄傲的神情来。她眯缝着眼睛翻,哪天宜婚,哪天祭神,哪天祭祖,一点儿不含糊。她那爬满了皱纹的手,指着老黄历上一个个小字,嘴里还边念叨着什么。我也拿来把小椅子,坐在外祖母旁边,看着我所喜爱的书,微笑着。我们互不打扰,各做各的一份事。也不知什么时候,那亮晃晃的太阳,就爬到了头顶上,暖暖地照着,似那外祖母嘴角的浅浅笑意。
大年三十。除夕夜,万家灯火通明,白色的,黄色的,橙色的;你家的,我家的,他家的,各色的灯火融在一处,把原本一片死寂的山坡照得亮亮的,把人心照得暖暖的。电视里播的依旧是熟悉的春晚,一大堆人,窝在沙发上看着春晚,孩子们嬉笑打闹着,嘻嘻哈哈的,开心的不得了。大人们则是打着麻将,哐哐当当的声音响个不停。外祖母恰到好处地端来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圆。芝麻,花生,还有冰糖,在口中嘎嘣响着,夹着糯米的香甜与软糯,真可谓是人间极品。大家都夸着外祖母的手艺,外祖母则呵呵笑着,这笑让我想起来,那年画上的娃娃,眯缝着眼,也是呵呵笑着。年的气氛,在一片哐当声和说笑声中,伴随着汤圆浓郁的香气,到达了高潮。
大年初一。天蒙蒙亮,泛着淡淡的粉色,像那少女脸颊上的淡淡红晕。薄薄的雾,使世界有了一种朦胧的美感,像那神话传说中的仙境。外祖母提着一大袋东西走在最前面,母亲亦是提着一大袋东西,跟在外祖母后面不声不响地走着。我捧着一大束白菊花,跟着她们走着。菊花淡淡的香,笼在我身边,一丝一缕,温言细语的,如那闺中的女子,温润如玉。若是香气也有形状和颜色,我自顾自地想着,那菊花的香,定然是那素净、轻软的蝉翼纱。不知不觉的就到了。点上香烛。那红色的烛,燃得旺盛,不久就滴出红色的小珠来,是血泪啊,它似乎想告诉我些什么,却终是闭了口。淡粉色的香,亦燃着,那一缕又一缕的白烟,冒着,飘着。它仿佛要飘到天上去,把那逝去的人,牵引回来。我呆滞着,望着天空,看了许久。纸钱堆成了一堆,正熊熊燃烧着,橙红色的火焰,闪烁着,像这,生生不息的生命。有风来,吹起一点儿燃过的灰烬,洋洋洒洒地,像极了那一只只翩然的蝶,飞舞着。我摊开手掌,顷刻,便有许多落到掌心,却又在顷刻之间,再一次飞到空中,原来,这是留不住的呀。起身,渐渐走远了,我回头,一片雾色里,那捧白菊花静静地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地,显得安宁而又平静。
大年初二。鸡鸣狗吠声把我惊醒,紧接着是饭菜的香。我忙起身来,伸了个懒腰。太阳正躲在一片竹林里,讪讪地笑着,遮不住的,却是那耀眼的光芒,从竹子间的空隙溢出来,照进屋里。便成了一长条一长条的了,倒也好看。闲不住的外祖母正在厨房里忙活着:磨豆花,炖鸡汤,炒小菜忙得是不亦乐乎,嘴里还哼着我从未听过的小曲,大红色的身影在厨房里转过来,转过去。正午时分,亲戚们悉数到了,一边吃着饭,一边拉着家常。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着,吃着再普通不过的饭菜,却也觉得胜过山珍海味了。
眼看着,都回来整整四天了,我虽是玩得尽兴了,也吃饱喝足了,却仍不见哪儿有一点儿隆重的味道来。我不禁感到疑惑,便去问母亲,忙着洗菜的母亲转过头来,对我说:
哪有什么隆重啊?不过是一家人在一起,热热闹闹的罢了。现在手机普遍了,低头族随处可见,聚餐的时候,大家都拿着手机,哪有时间在一起聊聊天呢?所谓的隆重,也不过就是这样了。和亲人相处的每一天,都应该是隆重的。最后一句话,是母亲转过头去说的,不细细听,是绝听不见的。我一下子笑了,如梦初醒地,我轻轻地嗯了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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