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杠依旧在雾里沉然。
一季又一季的风蚀了它鲜黄锃亮的漆皮。生锈的齿轮还在嘎吱嘎吱地响,艰难之中,缓缓蹭过一节又一节。
垂髫幼年,不得不要掂足脚尖才能碰到杠上。有时甚至还要牵动几缕侥幸的心思,才能把这小小的身体悬于两座高塔之间。双手常被突袭而来的冰凉冻得抽搐几下,一时间又难以忍受,只得遗憾松开,怄满腹的懊悔。所以才像是一架秋千,晃晃悠悠地荡在春夏之交柔软的风雾中,陶醉怡然。
有时玩性大起,便会义无返顾地撑起被骂的风险,吊起两只短胳膊,翻坐上杠去。外公时常会守在旁边,可他也与我担着同样的风险。他着实是真切的好人——从不把我从杠间生生地拽下,总站在身边,只是静静地护着。小臂一抻,身体直直离在空中,右腿再往对面的杠上一揽,确定一只脚已实实挽住,才再勾上另一边。不过是十几秒间转瞬,我却早已居高临下,傲视身下这片自己平夷的土地。
夏季的槐树上窝着数不清的知了,燥热的午后嘈杂地混成一片。仰头,阳光从叶缝里挤进来,如琥珀轻落衣襟。
幼小的年纪,成就感却早已浪潮般在心底哗哗响起来。而我的心,我的欢喜,我的兴奋,是胀饱了风的帆船,总想远一点,飞的再远一点——
一个午后,我拉着外公噔噔跑下楼,凝望着那熟悉的两条双杠,暗暗下了决心——一种极强烈的,孩子气的征服欲望。外公凝满力量的两只大手将我倏地托起,我竟再一次吊在了半空中。不过这一次,心里的犟劲又盘旋着升腾上来了,像生硬地掰拧一虬藤蔓。两方悬殊的力量,确是鲜嫩的汁液正攒动。哪里都是流动的生命,坚不可摧。
我咬着嘴唇和双杠较劲——却没有捷径,只是单纯得挑战极限。俄而,只觉肩膀源源不断地涌来酸意。我的身体开始摇晃,紧接着愈加严重,只听见身体里翻滚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咔嚓,还没来得及叫出来,两行眼泪便不得控制,刷刷滚落。
外公几乎是一个箭步冲来,扶起瘫然坠落的,摔在地上的软软的我。
我抽不出声音来。使使劲,却怎么也抬不起同样软绵绵的胳膊。每次尝试,都夹杂着苦涩的剧痛。嘴里不知嘟囔了些什么,迷迷糊糊中,我被搀扶着一瘸一拐上了楼。
家里还氤氲着午饭腾腾的热气,一片雾蒙蒙。外婆端着饭从灶房出来,脸色骤然阴沉。她一把抱过扯开嗓子哭喊的我,只留外公像是犯了错的孩子,在一旁愣愣的站着,手足无措。外婆究竟说了些什么,早已模糊,只记得外公一口一口喂我了几筷子中午饭,就引我出了家门。
脱臼的胳膊,三下五除二就被人家重组完毕。又是咔咔两声,挪挪,伸伸,好了!嘿嘿!脸上混着眼泪和鼻涕,又咧开笑容——重生的笑容啊!
小孩时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,我亦如此。以至于以后的日子里,我对于双杠的态度竟更加嚣张。只是经历过这一次血泪教训,每次吊杠之前都会在心里停顿片刻,阵痛又从心底涌来——绳索与哭喊,原来就在顷刻之间!
草铺横野六七里,笛弄晚风三四声。长衣少年再重逢,双杠只有齐肩之高。是我拔了节,还是杠子已悄悄萎缩?不得而知。
风里来,雨里去,只有双杠还亘古地立在浓荫下。
是的,它,还久久地立在那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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